寻访那朵千年不妖的“莲”
江苏淮安·黄睿
一
到了湖南,少不得去一趟岳麓书院,那浓浓书香对舞文弄墨的人来说,是无法略去的诱惑。
对于岳麓书院那些同质化的建筑,倒也不以为意,在我心田里轻拢慢捻抹复挑的,竟是那副“吾道南来,源是濂溪一脉;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的楹联。
濂溪是潇水一条支流,论长度,论流域,论流量,都无出彩之处,却因一个人而成了湖湘文化发源地,成了中国理学溯源地。我在赏析楹联的同时,思绪也从岳麓书院切换到天高地阔的道县。
当快马加鞭的东南亚季风领着充沛水汽到了道县,当西伯利亚寒流裹挟雪花千里迢迢到了道县,无论它们化成桃红柳绿,还是铺出浪漫唯美的粉底,静水深流的还数那条濂溪。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一朵莲花千载不败,周敦颐成了当地人们心中永不过气的偶像。
许多人知道程门立雪的故事,为那份探索求知的精神所感动,为尊师重道的虔诚而击掌,却对影响中华文化近千年的宋明理学鼻祖,浑然不知。
一卷卷史帖在我的脑海里像幻灯片一样划过,字字珠玑也从我的胸腔逆流而出。
二
周敦颐故里,又名濂溪故里,而他又被称为濂溪先生。
又一里而濂溪祠在焉。祠北向,左为龙山,右为象山……
山水旅行大家徐霞客一入道州,便去探访先生故居。在他心中,“理学之源、圣贤故里”为世人安身立命提供了丰富的营养,理应得到尊崇,理应被好好探究。
我们也踩着徐霞客当年的脚印,前往濂溪故里,寻访先生印记。
从县城向西,车窗外的青山秀水以清新隽永的装扮轮番相迎,让人如在世外桃源行走。
不一会儿,楼田村赫然入目。
背倚道山,濂水萦绕,岗陇丘阜,拱揖环合,藏风聚气。虽然我不懂风水学,也能猜出这里是一处绝佳的风水宝地。
有什么山水,就有什么长歌。
走近视野的,是一片仿古建筑群,中轴对称,中规中矩,飞起的檐角线条圆润,蛰伏的黛瓦色彩简洁,与国人千百年来的审美要求相吻合。
溪水浅浅,一只小船虚拟方向。溪是光阴的弦,小船是上面滑动的金手指。各安其位的宫、商、角、徵、羽,在历经千年风雨的指尖下,或感怀或欣喜。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朱熹写下这句诗,不知有没有想到,自己的一生会与这条小溪水乳交融?
静是氛围,肃穆是心情。
溪上三座桥,就是三条入径。我们从右边走过去。
高大巍峨的棂星门拔地而起,穿过棂星门,台阶有十五级,是不是寓意先生在故乡度了十五个春秋?
书院前,程颢、程颐、张载、朱熹、陆九渊、王守仁,这些理学大家济济一堂,站成一个豪华阵容。面对宽袍大袖,须髯飘飘的雕像,我们郑重其事地行了一个揖礼。
瓦楞间的绿草摇曳,石上的苔藓啮噬时光。在浅绿与暗灰间,雕塑愈发俊逸。真知灼见,在夫子们吐纳的气息里,似乎能够复原。
照壁只身挡住万千风雨。
心传承孔孟,道学启程朱。书院宽敞明亮,文气沛然。
三
濂溪书院大门处的房子是用来祭拜的,左侧有一处老物件房间。玻璃柜里,地图上的线条能清晰地勾勒出先生在大宋转盘上的轨迹,也勾勒出所经历过的酸甜苦辣,而那些磨难和坎坷则从上面伸出尖角,扎得人心生疼生疼。我用手掌贴向那些物品,岁月余温似乎尚在,一路传导到胳膊、胸腔和心坎。
一个眉宇间对未来充满憧憬的人,从脚下开始走出潇湘大地。接下来的数十年间,他像一只离群鸿雁,在宋王朝的版图里四处漂泊。他在江西、湖南、四川、广东做了州县一级的官吏,感受世间冷暖,感受万物之律。
院内两条文化长廊,是各种艺术字和现代摄影作品的展示,摄影作品大多数是关于本地的,这些作品一件一件摆放有序,起承转合,看起来仍珠圆玉润。
进入正殿,映入眼帘的是“万古儒宗”匾额。我沿着隔离线聆听,先生远去的脚步似乎回转,跫音也从历史故道折回,重重撞向我的胸膛。
流转的光阴总是很快的。在他心里,仕途一帆风顺并不算人生巅峰。他另起炉灶,积极对事理的内核和立世的准则进行深入探索。
座位两旁,有“诚、廉”两字分外醒目。
“诚”是人的本性,是德行的本源;“廉”是治世之本,是国泰民安的润滑剂。
学达性天,性命合一,既是儒家所推崇的理想人格,也是中国教育千年不变的目标。
或许,他悟得真谛的那天,与我眼前的天气一样:天高云淡。
通过建筑和物品,我能一层一层地走进先生的时代和先生的内心。
秉公执法,兴办学堂,兴修水利……他不仅在官场赢得好口碑,在百姓心中,也立了威望。“文道合一”的睿智,虽然曲高和寡,可普天之下倒也不乏知音。
英国诗人拜伦说:所谓思想家,是有永恒生命的,因为灵魂有了真正意义上的舒展。
书院安静,已然不再停留在布局、留遗的作用。在堂内静坐, 我似一个学生,偶尔响起的钟鼓在提醒着,要潜下心来做学问。
黛瓦越发暗淡,暗得有些纯粹,光线似乎都不愿过去。对于视觉,是一种独白式的自嘲。我忽然想起一句最寻常不过的话:自然的东西,还给自然。
再大的恩宠也如过眼烟云,藏在山水里的书院,把千年前的生命之光一直藏着。这就是濂溪书院,不,这就是先生。说孤独,我不如他;论幸福,他不如我。
我步出书院,石径蜿蜒似他当年心中的千回百转。几只叫不知名字的鸟儿似孩童一样,连蹦带跳,毫不避人。
这位年轻有为的周敦颐,这位睿智豁达的周茂叔,这位耿直善良的周元皓,这位想着乾坤朗朗的周通判,在华夏大地立下以启山林之功,因了书院加持而愈发伟岸。
四
我们出了书院,又去往先生故居。
路过一处荷塘,粉色、白色、黄色的荷花开得正当时,“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风情扑面,“冰清玉洁,水佩风裳”之美,令众人停住脚步。荷塘,因有濂水注入,得名“爱莲湖”。
面相熙怡,见者皆吉。
写下千古名篇的先生,不只爱“莲”,更爱“廉”。
他移任永州通判,侄子找他,让他写封举荐信,好谋个差事,可他一口拒绝,还为世人写下:“事冗不知筋力倦,官清赢得梦魂安。”
故居,典型的湘南农村古式建筑,灰砖白缝、黛瓦片片。如果建筑颜色可以用声音通译的话,一定是静与寂的属性,给人一种高深莫测之感,却又觉得简朴可亲。
门楼、爱莲堂、神堂屋、五星列照宅……建筑或许在哪一天里会毁塌,唯有理学的思想似不竭的泉水。
故居再次立起,可世道已轮过无数回了。因此,它绝不是一些人心目中的有形建筑,从一砖一瓦一石之上迸射的光芒远高过潇湘大地上的山峰。
“敦实”是先生的原名。那时,左邻右舍都乐意喊他敦实。即使当下喊人,如果不喊出姓来,关系就显得很亲密。敦实,敦厚诚实,乡亲们发自肺腑的希冀。
我们常说,要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什么才是自己想要的样子?
走遍山水,成就大道。
这是小小周敦实憧憬的样子。可实际上,他把自己弄成了这个样子:一心公堂,薄衣破鞋,沉思山水。
钱钟书说:人生不过是居家,出门,又回家。
远离故土,让后辈做些什么?
看看家谱,记住先人的诤言。
读读《爱莲说》,把立人立家立世好好揣摩一遍。
建座祠堂,先人魂灵归来之时,能看看人丁是否兴旺。
虽然在大多时候祠堂里无人,在白天都会敞开,以庄重肃穆的姿态迎接后人来访。
先生衣冠冢旁,修建有廉洁文化展馆,馆内陈列了“钱不满百”“平斗量米”“为民洗冤”等众多清廉故事。
游濂溪一脉,观诗画田园。
蔬菜基地里,广告牌上的标语特别醒目。蹭热度,蹭流量可以理解,或许乡邻心里更想把濂溪的本质告诉来人,再伟大的思想也要接地气,也要寄身新鲜的蔬菜,甜美的果子,和盛开的鲜花。
五
灵魂一旦有了“人生为什么”的定盘星,关于精神的话题就容易迎刃而解了。
写莲,何尝不是写自己?
嘉祐八年五月,先生与文友聚会,写诗作文。他一蹴而就,写成119字的散文——《爱莲说》。
一篇文章,撑起古典文学的一片天空,也成了国人思想宝库里的柱石。
世上,还没有哪一种文化,能像华夏的美文那样,赏心悦目的同时,还富有入世见解,令人陷入深深地崇拜。这种崇拜,通过对它的抄录和背诵,浩浩荡荡地向前奔涌。
没有往昔的滔滔大论,亦不见小人的尔虞我诈。在庐山,他有了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停歇。
熙宁五年,先生不幸染了瘴疠,辞官定居在庐山莲花峰下。不知他听说峰叫莲花,才选择到那里归隐,还是山似莲花,他在到来后,取莲花峰之名,我没有找到相关材料,反正与莲相伴,是先生一成不变的夙愿。
他还将门前小溪命名为“濂溪”,与家乡的溪同名,随后他又在溪边创设学堂,取名濂溪学堂。
田间有流水,清沁出山心。山心无尘土,白石磷磷沉。潺湲来数里,到此始沉深……
千古名篇,不在笔力雄健,而是千帆过后的人生咂摸。
他的人生看似落幕,何尝不是落红化泥?
写下《爱莲说》后十年,先生逝于庐山濂溪书堂,未及花甲。时值六月,莲花正盛,那魂灵是不是散入到万千荷花,随着濂溪香行天下?
朱熹任南康郡守,先生曾孙周直卿赠了家传《爱莲说》墨本,于是朱熹在濂溪书院莲池旁壁上摹刻此文。
当一场展览将多个世纪里的《爱莲说》集合到一起,之后的每个朝代,都被打通。
为人正直,为官勤廉,笔耕不辍……所以,黄庭坚评价他是“光风霁月”。
师者不必不如弟子。先生为南安司理参军时,收了两个弟子:程颢,程颐,后来弟子成了“洛学”的开创人,世称“二程”。可以说,正是有了先生的思想为沃土,程颢、程颐兄弟才有学术的重大建树和影响。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飘忽不定的人生,恰似雪泥鸿爪,前路漫漫未可知,只管顺其自然,潇洒处之。这本是先生对自己的劝勉,却一语成谶,无意间框定了余生。朝廷给他的众多职位,倒成了他的副业。
六
不避人世,敢于担当,和追求富贵的人相比,他不追求个人的荣华富贵,而是至诚主静的践行者。声色犬马,纸醉金迷,不是他想要的。在一般人心中,他算不得一个成功之人。倘若换一个角度,他以自己的哲思丰满华夏千年江山,不也命有所成?
大宋式微,终究被画上一个富有预兆式的符号。他所荡起的涟漪却波及中华民族每个角落。
当金国的铁骑踏破北宋国门时,他已过世五十余载,所以,他没有机会像上阵杀敌的将军一样,力挽狂澜,所以,没有一本小说或故事去讲述他的忠良和英勇。
对一个人,凭吊是远远不够的。他立身处世,鹤立鸡群,并以卓越的个人魅力,感召无数学子。其实,这些已为中国文化平添一股深沉之气,也为文人血脉里注入以众生为重的勇气。
莲,是花中君子。
宋徽宗政和六年,先生被封宣奉大夫;南宋理宗淳祐元年,先生被封汝南伯;元朝仁宗延祐六年,先生被封道国公。世人还将他与孔孟并列,而称为“周子”。
一朵莲名垂千古,一城有幸。道县拥有“莲城”雅号,实至名归。
回程,我路过一处腊肉摊位。老板说,自己的手艺是千年前传承下来的。在南宋,或许人们还不叫腊肉,称为莲花肉。在我拓开的想象里,先生也曾站在摊前,苦于囊中羞涩,深吸几口气息后,又摇了摇头,转身离去。好心的摊主还是切了一大块追上他。情节可以虚构,倒也能刻画出道县人与生俱来的良善。
暮色里,一位老者从我身旁走过,旧式的帽子下藏着一副随和面孔,白发忽明忽暗。他就像在外面旅游一圈后归来的邻居,和蔼可亲。
人生痴绝处,有梦荷花开。一个古老而精美的道县,不乏富丽堂皇的高楼大厦,可在人们心中,又有哪一座建筑能比先生故居的建筑还巍峨呢?
来源:道县融媒体中心
作者:黄睿
编辑:郑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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