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濂溪论道|散文选登(二等奖):饮一口濂溪水
2024-11-05 22:00:05 字号:

饮一口濂溪水

湖南永州·文紫湘

走了很远的路,终于来到了这里,来到了这块曾为唐宋古郡的南蛮之地——道州——如今的道县。面前是一座颇有规模的明清古建筑群,二百多栋房屋依山而建,成带形分布,交错的巷道链接着岁月的叠加。即使时光像门前的溪水一样流逝,那些青砖灰瓦、飞檐翘角、高耸的风火墙都没有多少变化,只是在不断地修缮与颓败中无奈地增添着斑驳的苔痕。青石板是那样的锃亮,屋巷是那样的幽深,天井里洒下的光亮是那样的澄澈,仿佛时间从来就没有走远,从来就没有离去。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你都不知道自己是走在一个什么样的年代里,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方?

村前几座醒目的坟堆提示你,自己是站在了一个大家族的血脉源头、胞衣之地。一千年前,那个将光耀这个家族门庭的少年就“哇哇”地降生在这里。这几个坟堆里安息着他的父亲和兄嫂,而他却注定要从这个地方走远。他将成为这个村子里最有“出息”的孩子,成为楼田周氏族人心目中永远的骄傲。虽然他没有做得高官,没有拿到厚禄,但他开创了影响深远的学问,他是真正的圣哲。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如此的巧合,他故里村落所依傍的靠背山就叫道山——这名字让人心生敬畏。单凭这个山名,你也不能不久久地仰视。虽然它本身并不是一座高大的山峦,但是在空阔的田洞中,却显得有几分突兀与高峻。这个少年后来所开创的理学也称为道学,很难说它们之间没有某种隐秘的对应,没有某种神秘的联系。问道、悟道,仿佛就是他一生的宿命,从牙牙学语开始他就为之努力不歇。

流传在楼田堡的一则小故事,似乎想告诉人们这少年生来就是一个神童。大概在他五岁的时候,这一年的重阳节,他的父亲与几位兄弟一起闲坐聊天,欢度佳节。其时秋高气爽,远处青山如黛,近处稻禾金黄,村前的五个土墩子,引起众人的兴趣,大家商量着要为之命名,但一时又想不出合适的名称。这时,正在一旁玩耍的小男孩脱口说道:这五个土墩就像五颗星星,东边的叫木星,南边的叫火星,西边的叫水星,北边的叫金星,中间的叫土星,合在一起就叫“五星堆”。众人为之拍手叫好。这个命名一直沿用至今,成为一个传奇。

楼田堡村前有一条溪流叫濂溪,应该也出自周敦颐的命名。唐宋之际的南岭山麓,尚是一块等待命名的处女地。与道州相邻的古郡永州,境内就有两条人文名溪,分别为唐代道州刺史元结命名的浯溪和柳宗元改名的愚溪。而第三条文化溪流,无可争议地属于周敦颐。这个出生在道山脚下的孩子,以其宏大的文化创造赋予了这一条无名之河形而上的意义。他是喝着这口泉水成长起来,并随着这一脉流水,一步一步走进广大辽阔的世界。他走得那么地远,走得那么地深,以至于这个苍茫的世界要回过头来,向这一脉流水致敬,向这一脉流水的源头鞠躬。

“吾道南来,原是濂溪一脉;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刻在岳麓书院大门上的这副楹联道尽了濂溪理学的无限风光……

童年所见所历,往往绘就一个人一生的基本蓝图,甚至决定一个人一生的志向和成就高下。少年周敦颐在道县楼田堡读书、成长,其观察、体悟与思索,与其平生悟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处于湘江上游的道州盆地里,有着南方五岭之一的巍巍都庞岭作为背景依托,可以说是山环水抱,风景如画。一个殷实人家的孩子在这样美好的自然环境里度过童年岁月,肯定是无忧无虑、快乐幸福的。凡山水可作景观的地方,必是他和伙伴们游玩戏耍之地。楼田堡附近有很多这样的好去处,月岩是其中之一。明代旅行家徐霞客曾抱着探幽触微的目的游览了月岩,并在洞里住宿一晚,他在《徐霞客游记》中把这个岩洞排列为“永南洞目”第一。喀斯特溶洞在湘南地区比比皆是,深广敞亮、绚丽夺目者大有所在,为什么有千古奇人之称的徐霞客单单给予这一处塌陷山洞如此之高的赞誉?你必得身临其境,才能感受到那种巨大的心灵震撼。

沿着人畜踩出来的一条小路向上攀爬,远远地就可以看到月岩山的白色石崖雄伟而森严,仿佛中世纪古城堡一般。走近去,大大的一个岩洞口呈现在眼前。面朝东方,十数丈宽,二十丈高,是一道大大的门。玄妙的门。从这“门”里走进去,奇迹出现了。这不是一个封闭的世界,而是一方敞亮的存在。不仅东西两头都有高大的洞门,而且在岩洞正中间的穹窿顶上,犹如开了天窗一般,透着一个浑圆的空洞。因此,移步换景,仰头看那空洞处的亮光恰如遥夜观月一般有了奇妙的变化。初看是一弯上弦月,细细的一轮,状极优美。一路往里走,则“月亮”逐渐丰隆,逐渐腴美。到了正中间,就像是一轮满月悬挂在头顶。而随着脚步的慢慢西移,回望洞顶天窗,则“满月”逐渐下亏,变成了一轮下弦之“月”。待到从西边的洞口穿出时,那下弦月影已变成了细细的一线,竟至于无。果真是妙趣天成,有趣得很,奇妙得很。无论你是从东边的洞口走到西边,还是从西边的洞口走到东边,细细地品味着月弦的变幻,都能感觉到那样一种难以言状的物理之妙、哲思之妙。

少年周敦颐在这样一处幽静的地方诵经读书,他心中获得的感悟,当时未必就能说得清楚。“明天理之根源,穷万物之始终”可能有一点夸张,然而“一洞三月”的盈亏交替,无疑震撼了他幼小的心灵,激起他探索自然奥秘的兴趣。上弦、下弦,阴暗、光亮,在变化之中完成统一与和谐。实之外由虚来补充,虚之外由实来填塞;有依赖于无,无黏合着有。虚实环合在一起,抱成了一个完满的圆——日和月的圆,天和地的圆,浑然相融的圆。少年周敦颐凭着一双慧眼,看到了阴晴圆缺的变幻,看到了黑白衬托的圆融,就像两只衔尾游戏的蝌蚪,相拥相抱,变化无穷。“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他从这里领悟到了一生受用的“大道”和“天理”。

在周敦颐眼里,空虚与充盈,完满与缺损,相互逢迎,互为表里,互相依托,组成一个浑圆的世界。它们原本就是事物的两个方面,是对立的,更是统一的。是阴和阳。是世界的两极。“分阴分阳,两仪立焉。”“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世界由此生成,且浑然一体。

当他从这个岩洞里走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脱去了面孔上的稚气与青涩,他的脸上多了一份从容与淡定。他可以出发了,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甚至要用一生去丈量一种思想的长度。在月岩里,他更多的是与自己对话,与内心对话。此后,他不仅要与纷繁的现实人生对话,更要与世界对话,与宇宙对话。他将探究世界的本源。

或许少年周敦颐的梦与那个时代所有的读书郎一样,就是求知取仕,做官经世,报效国家,也光宗耀祖。

十五岁,因为父亲去世,周敦颐跟随母亲离开故乡,奔赴京城开封投靠在朝为官的舅父郑向。除了亲情上的眷顾以外,这少年以自己的聪慧仁孝,赢得了当朝龙图阁大学士郑向的喜爱。郑向指导他更为广泛地阅读,接触各类不同学术思想,从先秦时代的诸子百家,一直到汉代才传入中国的印度佛教都有所涉猎,这为他日后精研中国古代奇书《易经》创立先天宇宙论思想奠定了基础。

二十岁时,舅父将庇荫子侄的机会给了外甥,向皇帝保奏,为周敦颐谋到了吏部试用主簿的职位。可惜次年就因为母亲的故去,而离职为母守制三年。然后,重新开始,外放为洪州分宁县主簿,这就算是正式走上了古代读书人心向往之的所谓“仕途”。在接下来的三十年里,这个挨着边的外放京官足迹遍及数个省份,由洪州分宁,到郴州桂阳、合州、虔州、江州等地,颇有一点“宦游”的味道。虽然只是担任主簿、县令、通判、知军一类的小角色,但他总是忠于职守,爱岗敬业,在自己的职位上尽心竭力,为百姓办事,留下了不错的政声。

而且,他还是一个能够坚持正义,敢于据理力争的好官。在他调任南安担任军司理曹参军时发生了一件事,有个囚犯根据法律不应当判处死刑,上司王逵想重判他。这是个残酷凶悍的官僚,大家没人敢和他争,周敦颐一个人和他争辩,王逵不听,周敦颐就扔下笏板回了家,打算辞官而去,说:“像这样还能做官吗,用杀人的做法来取悦于上级,我不做。”王逵总算清醒过来了,这个囚犯才免于一死。周敦颐不畏强权、坚持真理的倔强性格,在这件事情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在日常生活中,他性情朴实,倾向于简单的饮食,而非锦衣玉食,对于所谓的荣华富贵没有额外的追逐。他经常说的一句话是:“芋蔬可卒岁,绢布是衣食,饱暖大富贵,康宁无价金,吾乐盖易足,廉名朝暮箴。”他是一个信古好义的人,不爱慕钱财,“以名节自砥砺”,在各地做官,俸禄甚微,但还是乐意把个人微薄的积蓄馈赠给故里宗亲。他自己是“以道充为贵,身安为富”,真正的安贫乐道,精神第一。

莲花是他心目中最圣洁的植物。年少时在家乡楼田堡,他常常手持书卷,在莲塘边吟咏背诵,探求真知。在合州为官时,他挖池塘种莲,每于案牍之余,持卷流连,思考人生。在谈论和探讨修身养性的问题时,他总是喜欢借莲花来取喻,认为莲花:“处于淤泥而不被污染,濯于清涟而不显妖媚。中间通达,外部秀直,没有枝蔓,亭亭玉立香远益清,可以远观,而不能随意把玩……是人中君子。”一篇名传千古的《爱莲说》,自然而然从他笔下流涌出来。

因为内心清洁,行为俭约,崇尚简单,周敦颐把更多的时间和心血都花在了对学问的研习上。对《周易》的研究,从理论上映证了他年少时在故乡月岩领悟到的“天机”,他画出了那个稀奇古怪的太极图,并写出了一篇精彩的《太极图说》,在中国哲学史上第一次提出了一个宇宙生成论的体系。他还撰写了一部《通书》,“推明阴阳五行之理,明于天而性于人者,了若指掌”,开启了理学一脉源流。

学养和识见为他赢得了尊重。他的两个著名的弟子程颐、程颢,在他29岁的时候即已拜他为师。程颐后来回忆说,自己年少时就是因为听周敦颐讲道,因而厌倦了科举仕途,立志要学习和探索儒家如何为圣为王的道理。周敦颐是个好老师,二程也确实是出色的学生,他们把理学发扬光大了。同僚也对周敦颐多了一份敬重。在他做郴县令的时候,顶头上司郴州事职方员外郎李初平就非常赏识他,了解他的才华和贤能,不把他当作一般的下属来看待,经常找他聊天,乐意听他的高谈阔论。

赏识他的人还有当朝大僚赵抃和吕公著。前者曾任虔州知州,是周敦颐的直接领导。后者是历任宰相之职的朝廷重臣,他在推荐周敦颐的时候对其评价:“操行清修,才术通敏,凡所临莅,皆有政声”,并乐意为朝廷的擢用担保。不惑之年,这两位命中贵人推荐周敦颐做了广南东路转运判官,后来又由转运判官转虔部郎中、提点广南东路刑狱,周氏由此走向了自己官宦生涯的巅峰。大约一年的时间里,周敦颐踏遍了广东的山山水水,“以洗冤释物为己任”,处理了一大批案件。

但岭南毕竟是一片蛮荒之地、瘴疠之乡,周敦颐也已年近花甲,难以适应,最终病倒了。加之,又听说安葬在异地的母亲的坟茔被洪水冲击,不由得萌生了退意,于是就以身体健康为由,请求改任南康知军,并把家安置在两年前路过时即已选定的风景优美的庐山莲花峰下,把母亲的骸骨移葬到他构筑的濂溪书堂附近。五十六岁,他正式离开官署,以濂溪书堂为阵地,招生传道,过起了内心久已向往的纯粹的学术生涯。

虽然只有短短的一年多时间,但这数百日的时光却是他真正体味到人生逸乐自如境界的好日子。居所的门前有条溪水,与故乡的那条溪涧一样清澈幽美,或许是为了慰藉内心的乡愁,干脆就把故乡河流的名称复制过来吧,也叫濂溪。他的魂一直牵萦着故乡的那一方山水,他原来就是道山之子、濂溪之子,是这一方山水的骄傲。

真正是无官一身轻。他每天就跟高僧、道人游山玩水,弹琴吟诗,给门生传道授业。尽管一心一意倡导儒学,但他并不排斥佛学与道学,而是与之相伴同行,切磋以进。唯广阔的胸怀方能成就大学问。隐逸者。大儒。人伦师表。这是一个思想者最终修得的正果。

他魄散于庐山濂溪,魂归于道州濂溪,让“濂溪”成为一门令人痴迷神往的显赫学说与学派。

来到楼田堡,我为月岩、道山、濂溪这样一些独特的地理物象吸引,更为“濂溪一脉”无限神圣的文化泉水着迷。

在道山脚下,我找到这一脉泉水的源头——濂溪井。撩开山岩上披拂的藤蔓,抚摸前人铭勒的“寻源”“圣脉”石刻文字,望着那澄澈的泉水和泉水里晃荡的影像,想起千年前那个山村少年对天地自然的天才领悟和深沉思索,我不禁为这一方山水的神奇而深深地感叹,不由得弯下腰身,掬起一捧泉水,饮一口,再饮一口。

这一刻,我感觉到,从来没有哪一股井泉如此地沁入心脾!

来源:道县融媒体中心

作者:文紫湘

编辑:何化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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